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督着老妈上“大学”

2024-10-10 10:57:30 来源:中国青年报

徐梦芸和田密人生中的“重大事件”在这两年里又多了一件:妈妈去上老年大学。母女间聊天的语料库里也多了句常用语,“学上得怎么样?”


(资料图)

徐梦芸的家在杭州市萧山区,步行到老年大学只要十几分钟;田密的家在西安市鄠邑区西涝峪口村,离区里的老年大学有12公里远,这段路妈妈王青竹要骑上40多分钟的电动车。

距离越近越容易迟到,徐梦芸家就是这样,磨蹭到最后,就变成她开车送妈妈去学校,妈妈张秀文在车里补口红。有几次送得早了,张秀文非要在路口下车,慢悠悠踱过去,半路上想起忘带零食了,即使迟到也要回家拿,碰上不怎么喜欢的越剧课,张秀文还会主动迟到。

王青竹有时也会迟到,不过,多数情况下是干家务活儿和农活儿给耽误了。

去哪里可以找到“人生的旷野”,对于城里的老人来说,起点可以是离家不远处的老年大学,对于生活在农村的老人,这个距离需要适当拉长一些。

从妈妈鼓励女儿到女儿督促妈妈

老年大学摇号结果公布的那天,张秀文紧张得像在等高考成绩。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天,退休在家的张秀文在女儿的“怂恿”下,决定报名。

萧山区委老干部局下属的老年大学有几十门课程,因为报名人数过多,学校采取摇号方式录取,每人每学年只能报两门课。和女儿讨论后,张秀文决定报名往年报名人数最少的越剧唱段和诗词欣赏两门课。

此前两人有过担心,只凭爱好选,一些热门课程不容易摇中。结果证明,这一选择大大提高了“录取率”,两门课都中签了。开学报到那天,徐梦芸做了回家长,全程领着妈妈缴费、拍照。张秀文拿着学员证开心极了。

遇上喜欢的诗词欣赏课,张秀文会主动坐到前排,从不请假,笔记记得认真又潦草,回家了,还要看上几遍,听到有趣的文人轶事,她也会和徐梦芸聊一聊。

有次课上讲到《兰亭集序》,张秀文课后就吵着要去“会稽山阴之兰亭”。去的路上张秀文问了徐梦芸许多问题:王羲之的老师是谁?为什么他和他儿子们都叫王某之?八王之乱怎么会那么乱?谢安没有工作经验为什么一出山什么都会?

徐梦芸感觉到,自己在家中的学术霸权地位被撼动了。一直以来,不论是历史还是文学作品,都是她单方面向妈妈输出,张秀文偶尔会问到一些女儿不熟悉的领域,徐梦芸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。现在,徐梦芸再也不能胡诌了。

越剧唱段课,张秀文就不那么喜欢了。这门课需要学员有一定的唱戏基础,张秀文喜欢听戏,但从没开口唱过,她只能钻进教室后排,等老师点完名,点人上台表演时,从后门偷偷溜走,避免上台表演的尴尬。

后排的“差生”联盟里人才辈出。有人忙着织毛衣,从冬到夏,织完了拆,拆了继续织。有人爱喝茶,上课就明目张胆摆出一套茶具,温杯、刮沫、出汤、分茶,一道不差。还有爱吃零食的老人,每节课都会带一大包来,见人就分。

还有一次,徐梦芸刚开车把她送到学校,把车停在路边处理了一会儿工作,抬头就看见张秀文拉着一位阿姨有说有笑地从学校里面出来,上了她的车,得寸进尺地要她顺路送她俩去商场。徐梦芸忍不住反问:“读书是给老师读的吗?”类似的话,徐梦芸不止一次说过,“娘大不由儿,难带”。

张秀文总是能想到各种别出心裁的请假理由:天太热不去,学校冷气足,一冷一热容易感冒;雷电交加不去,她怕;台风天不去,有危险;和旅游时间冲突不去,上课哪有玩重要。

请假多了,徐梦芸就懂了,总之就是不想去的时候就不去。于是,从过去妈妈鼓励女儿上学,变成了现在女儿要督促妈妈上学。

村里来的老年大学生,学习热情始终高位徘徊

至少在学习摄影前,56岁的王青竹最自豪的事情,还是听南来北往的游客夸她菜做的好吃。

一年前,听家里亲戚说户县(现为鄠邑区——记者注)老年大学新开了手机摄影课,王青竹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报名。学好了,帮自家开办的民宿拍照宣传。

手机摄影课一期的学费是50元,王青竹报名的时候,课上了快一半,学校对这个半途来的学生,给出了学费六折的优惠。

王青竹选择和班上的老高成为同桌,老高此前是西涝峪口村卫生所的大夫,和她一样都是村里来的。

第一次去上课,她穿了牛仔裤、运动鞋和一件灰色条绒外套,王青竹觉得自己这身农村妇女的装扮,不够洋气,也少了些时尚成分,和班里人格格不入。

班里的学员都喜欢从后往前坐,来得晚了,只剩下第一排靠窗的位置,两小时的课,王青竹抻得脖子都疼了。

田密发现干了半辈子农活儿的妈妈,原来很善于学习,课上没听懂的就记在笔记本上,不懂就问,学习热情始终高位徘徊,很少有状态不好的时候。

王青竹渴望学习。接触新知识,她说:“就像牛吃草一样,一口吞到肚子里头,然后开始慢慢反刍、消化。”

讲评作业环节,一名学员拍了夕阳下的天桥湖和廊桥,那是王青竹去县城的必经之路,平日里,王青竹看得多了,竟有些熟视无睹了。

那天放学,路过天桥湖,远远就看见山那边的红太阳映在湖中,她赶忙把电动车停在路边,直奔湖边,侧光、逆光一阵拍,她还打算拍廊桥,遇上廊桥内修,只好骑车一路向北,绕到涝河东岸,正好太阳挂在廊桥西边上空,她打开手机,翻看班级摄影群里同学拍的照片,照猫画虎。

拍到太阳下山了,才想起回家,上车发现车没电了,七八里路,下坡骑一段,上坡推一段,走了近两个小时。

后来,王青竹说起了对摄影的理解:摄影就是定格、记录下生活中的美好瞬间,用手机拍照,要有耐心,多拍几张,总有满意的。

趁着周末祖庵镇的菊花开了,田密决定带二老去看菊花展,到了地方,王青竹开心地一个劲儿地咔咔乱拍,一边拍一边讲解知识点:“老师说了,拍花的时候背景一定不能杂乱。”老伴在一旁打趣道:“你这30元学费交得太值了,你一个人学,咱全家都受益。”

田密觉得眼前的妈妈,有些不一样了,像是一个踏实努力的小学生。以前王青竹早起干的第一件事是扫地、做饭,现在会先花一个小时出门找素材拍照,从沾着秋霜的叶子,到枝头的小鸟,还有刚露面的朝阳。

有一次要往班级群提交摄影作业,王青竹意识到自己拍得不好,没好意思发群里。田密出了个馊主意,“把我拍的当你作业发群里”,王青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,“那咋行,这不只是糊弄别人,也是糊弄我自己呢”。

我妈,老年大学优秀学生王青竹女士

偶尔回家的田密也注意到母亲笑的次数多了,王青竹在老年大学交了新朋友,都是些退休干部和企业职工,个个优雅,学识渊博,他们会特意跑来西涝峪口村照顾王青竹家的民宿生意,品尝她的手艺。

以前田密会对外介绍,“这是我妈”,现在她有了更体面的称呼:田府行政总厨、老年大学优秀学生王青竹女士。

王青竹年轻时的理想是办个养殖场,后来养猪,把老伴辛苦挣的钱赔光了,懊恼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
过了很多年,王青竹再次提议想办一家农家乐,提议很快被老伴否了,理由是“时机未到”,这次她还是没听劝,跑去打印店打印了横幅挂墙上,横幅当晚就被大风吹跑了,农家乐也没人来。

2008年年初,户县连着下了20多天大雪,货车、私家车都被堵在了高速上,王青竹后知后觉地拉着架子车去村东头的高速路上,卖起了方便面和茶叶蛋,一家人热火朝天忙了四五天,最后一算只挣了200多元,还剩下一堆没卖掉的方便面。

年轻时的王青竹不习惯闲着,每天起早贪黑、任劳任怨,把自己的半辈子都困在农村的这个小家。田密一直觉得,“母亲的前半生,活得辛苦又压抑”。

她留意到母亲那双骨节粗大、沟壑纵横的手,就像龟裂的树皮一样,就是这样一双手在过去的这些年撑起了这个家,直到最近一年,这双手举起手机,拍起了家乡的山河、草木,王青竹的世界才变得开阔起来。

女儿给她买了新手机,教她用剪辑软件,还给她推荐摄影博主,她在网上就能学照相,这让王青竹感到欣慰,“女儿说,只要我开心就好”。

王青竹家中鱼池旁的一片芋头叶子有个洞,蹲下来从小洞向上看,能看到蓝天和红叶,王青竹把它拍下来,当作学校摄影展的作业,没想到,这张照片真出现在了那次的摄影展。

照片是从洞口处仰拍的,取名《鸟窗》,就像是从鸟的视角看到了大千世界。王青竹就像是那只鸟,过去一直困在柴米油盐里,现在她从生活的泥淖里一点点挣脱,开始为自己而活。王青竹说,这种感觉“轻松极了”。

西涝峪口村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什么是老年大学,也不关心谁在那里学摄影,村民们第一次觉得“学摄影”这件事和自己产生关系,是王青竹在太阳底下举着手机,在葡萄园、晒麦场给他们照相的时候。

照片里,乡亲们给猕猴桃疏果、摘葡萄、晒麦子,劳作时脸上大多挂着笑。她还拍到了在葡萄藤上偷吃葡萄的麻雀,和一心只顾着采蜜的蜜蜂,毛茸茸的脚上沾满了花粉,王青竹想给它们做个挎包。

做饭、干活儿,身上难免有油烟味、汗味,每周五下午上课前,王青竹都会洗澡洗头,换身干净衣服再去,骑电动车走在路上,她困得眼皮直打架,可一进教室,又来了精神,从没在课堂上开过小差。

有一天早上6点多,王青竹刚醒来,发现窗外的朝霞特别美,月亮还挂在半空,她赶紧拿上手机,上二楼阳台把它拍了下来,这张照片取名《我家的窗外》。

王青竹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,直到睡前才有一点自己的时间,她爱读《红楼梦》,书中的很多章节都能背出来,最喜欢《红楼梦》里的贾母,因为她小事糊涂、大事清醒。

遇上村里的“一地鸡毛”,王青竹也都记在孩子们没用完的作文本上。本子上到处都画的是煤蛋蛋,删改的地方不计其数。现在,王青竹正在提笔创作孩子姥爷的传奇故事,已经写完一本。“我爸18岁就在村里当会计了,20岁成了村长,60岁开始创业,他的故事很励志也很传奇。”王青竹说。

喜欢写作的妈妈,有时甚至有些理想主义,田密知道,没考上大学一直是妈妈心底的遗憾,“妈妈小时候学习一直很好,写的作文还被老师当范文在班上传阅”。妈妈的经历告诉她,不管什么时候,人生永远要有重新出发的勇气。

女儿安排的这一切,让妈妈有了不一样的精彩

张秀文曾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,徐梦芸从没见她和谁来往过,但她在老年大学里交到了几个不错的朋友,开始有了自己的圈子。

A同学带她进了合唱团,起初五音不全的张秀文每节课都在滥竽充数,光张嘴巴不发声,不知道是不是装得太像的缘故,汇报演出的时候居然被老师挑中站在话筒前,成了中流砥柱。从此张秀文潜心钻研起了合唱技巧,一路从小区唱到了省音乐厅,前不久还去参加了当地电视台举办的合唱比赛。

不过,据徐梦芸观察,妈妈在合唱团的快乐有80%来自漂亮的演出服和夸张的妆容。以前她出门顶多涂个口红,第一次公开演出后就从女儿这里薅走了腮红、眼影、粉底液,每次女儿一化妆,张秀文就坐在边上观摩学习。

B同学带她进了钩针的世界,张秀文上了一节课就说不学了,学不会,脖子疼。徐梦芸苦口婆心地劝她哪能上一节课就放弃,至少再去上一节吧。

第二节课,张秀文听女儿话乖乖去了,到了教室发现只有她一个学生,骑虎难下的她只能硬着头皮被老师一对一教了整节课,末了还送了她许多工具和辅料,这下好了,老师盯上她了,不学也得学,课没上几节,钩针毛线倒是买了一大堆。

C同学撺掇她一起学习朗诵,这让徐梦芸感到很痛苦。有时候,她好端端在做事,妈妈突然来一段打结的绕口令:“哥挎瓜筐过宽沟,赶快过沟看怪狗。”散步的时候走着走着,她大喊一声:“不,这些都还不够!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,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。”公交车上,张秀文也会旁若无人地开始背诵《将进酒》。还好,现在这门课结束了。

张秀文还学了中医养生、八段锦、健身操,上了形体课、学走猫步,接下来她还准备找人一起学门乐器,成了家里最忙的人。

后来,徐梦芸有了一个不一样的妈妈。

当别的妈妈在聊柴米油盐、家长里短时,张秀文跟她聊苏东坡,聊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”。当别人打着关心女儿的名义来催生的时候,张秀文也会站出来说:“女儿有不生孩子的权利”。

对于女儿的提议,张秀文几乎从不扫兴。徐梦芸带她漂过头发,开过ATV(全地形车——记者注),登过高原,踏过海浪,看过日出,熬过通宵,去过音乐节,徒步荒无人烟的古道,最近张秀文还在女儿的建议下,去做了半剃头发型。

今年春天,张秀文参加了一档综艺节目,做了回素人嘉宾。节目中,她有一段发言,发言内容是女儿提前帮她写好的,徐梦芸没想到,妈妈在台上背完稿子后还特意感谢了自己:“谢谢女儿安排的一切,让我的生活有了不一样的精彩。”徐梦芸在台下望着她,泪眼蒙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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